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汽車停在泰升戲樓門口,三層樓高的氣派門麵,紅燈綵帶,往上走是八大衚衕胭脂巷,往下來是前門一條街,這兒可是近來最紅火的戲樓子,今晚被人財大氣粗包下整場,專門給二位接風洗塵。
蔣昭明剛一下車,門口待命的夥計連忙點燃了掛鞭,劈裡啪啦,火星紅紙四濺,在冬日將將暗下的夜色裡應景的很。
他迎著夥計扯著嗓子的喊聲,走進戲樓。
“蔣二少到——”
樓裡本就人頭攢動,熱鬨非凡,這聲吆喝好像火星迸進油鍋裡,一下子就著了。
蔣昭明身上的外大衣剛來得及脫下來遞給小廝,迎麵一群年輕人已是風風火火的走過來。
為首那人濃眉大眼,相貌堂堂,一身絳紫色長袍,摘下禮帽,露出颳得泛青的頭皮,大步流星上來就將霍錦寧結結實實抱住,爽朗笑道:
“昭明,你小子可是回來!”
蔣昭明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:
“廖三哥還跟以前一樣講究。”
“那是當然,在外待了四五年,今天終於回來,接風洗塵當然要辦得風風光光的。”
聽聞這人這幾年投身了門子裡,拜了道上有名有姓的爺們做契爺,本就是豪爽性子,如今行事越發滲透出綠林好漢的匪氣來。
一群人簇擁著接風宴的正主上了二樓天字一號包廂。
美酒佳肴已備,戲台上一出《楊家將》唱得滿座叫好,眾人說說笑笑,閒話敘舊。
這群人多是京城裡曾經家族顯貴的世家公子哥,自小就認識,如今政局風雲變幻,幾年不見,多了一些人,也少了一些人,這年頭家道中落實在稀鬆平常,冇人提他們的去處。而剩下的遺老遺少,不說不學無術,也多半是依仗著祖輩家產,醉生夢死,揮霍無度。
酒過三巡,有人起了話頭:
“咱們這群人裡,就蔣家老爺子開明,讓子孫都去西洋見識,如今蔣二少可得給咱們說說那美利堅是什麼樣子,也好讓咱們開開眼界!”
蔣昭明一笑:“從何說起?”
“就從衣食住行說起吧。”
另一人卻不讚同:“誒,這洋人的衣服滿大街都是,洋人的吃食也冇什麼意思,不如直接說‘行’吧!”
“這個好!”廖季生來了興趣:“如今出行儘靠人力車,我本以為四個輪子的汽車就已經足夠稀奇,可聽說人家洋人去到哪裡都是上天入地,真就是這樣嗎?”
蔣昭明失笑:“三哥說的是飛機和地下鐵道?”
“對對!也不知咱們什麼時候出門也能這麼方便。”
“任重道遠。”蔣昭明無奈搖頭:“飛機價格昂貴,平民承受不起,而地鐵即是地下鐵路,但現在中國連自己的地上鐵路都修不了。”
陳少忿忿罵了一句:“他大爺的,早晚有一天,咱這北京城也要修他二三十條地鐵,造個地下迷宮出來!”
“嘿!那都能通到天津去,你也不怕挖塌了?”
“管他呢,到時候讓那什麼美國佬英國佬都求著咱們去給他們修鐵路!”
“對,以後輪到咱們賺他們的錢!”
這群人不學無術,吹牛侃山的功夫卻一等一的好,這一會兒就扯得冇邊兒,嘻嘻哈哈又是一輪喝了過去。
談笑間,一齣戲落了幕,一齣戲上了台,燈影轉,笛聲起,帷幕亮,朱唇啟,纏綿婉轉的調子流淌而出:
“原來姹紫嫣紅開遍,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......”
蔣昭明手中茶碗一頓,抬眸往戲台上瞅去。
一個身影娉娉婷婷而立,手中一把花團錦簇牡丹金扇,粉麵桃花,顧盼流轉,是個玲瓏秀美的杜麗娘。
他低聲一笑,“三哥有心了。”
廖季生擺了擺手:“誰不知道你最愛這出《遊園驚夢》?才子佳人纏綿調子,我這粗人是欣賞不來。”
蔣昭明打趣:“我竟不知道你是為這風月佳話才聽戲。”
“人美詞美,與兒女私情倒是無關。
過去聽戲唱曲,不過是個打發時間的營生,這《牡丹亭》到底是雅上不少,對這出偏愛是因為熟悉,有人手把手一字一句教過他唱這段《皂羅袍》,想忘也難。
闊彆數年,如今已是久違了。
不過物是人非,紅顏白骨,這杜麗娘美極妙極,卻並不像故人。
陳家少爺指著台上那旦角跟蔣昭明說道:
“你可彆小瞧,這個是梨園行裡新晉的陸岱,陸老闆,雖然名聲還不比那梅老闆、蘭老闆響亮,可就這模樣一亮相,真是天仙也給比下去了。假以時日,不可限量。”
又有人道:“彆的不敢說,這齣戲,蔣二少,您可是行家,您給斷斷?”
這會兒功夫,台上園子遊完,春日睡去,花神做媒,白衣書生手撚垂柳,和杜小姐夢中幽會上了。
蔣昭明搖頭笑了笑,拿茶蓋輕撥水麵,吹了幾口。
“這杜小姐確實是個天仙,可惜這柳書生差些火候。”
坤生扮相,最忌陰柔,那乾旦毫無濁氣,那書生卻滿臉嬌羞,實在是掃興。
陳少讚歎:“好眼力!你有所不知,這陸岱唱這出《遊園驚夢》驚豔四座時,對的那可是‘天下第一坤生’婁小舟,他二人正是師姐弟,可惜婁小舟去年嫁人息戲,真是可惜啊,可惜!”
說起這個,在座各位無不是扼腕歎息,遺憾得緊。
蔣昭明瞭然:“這位陸老闆失了知己,還拖著不爭氣的同門,真是不易,既然如此,該是好好賞一賞。”
“得嘞!”
不一會兒,小廝就端了紅布蓋著的漆木托盤,揭開一看,滿滿晃眼的銀元,蔣昭明隨手把手上的白玉扳指也摘下去扔裡。
“去吧。”
片刻後,樓下響亮的吆喝起來:
“蔣二少有賞,大洋三百,白玉扳指一枚——”-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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